越過燕北歷史的慷慨悲歌，越過王侯將相的京津煙云，在冀中平洼的土地之上，歷史的余響在這里泛起千年的淀波。無山川之倬詭，無水濤之魁殊，淀邊人家和蘆葦蕩里的日出與日落一樣，透著不足為外人相道的質(zhì)樸與平靜。然而，這里從來都不曾從歷史的凝視中褪去自己的風華，煙波浩渺的每一寸淀波都有著屬于自己的歷史敘事，漁舟撐起的每一支竹篙上都灑下了流風千年的遺澤。
白洋淀歷來被稱作“北國江南”、“北地西湖”，是北方著名的“魚米之鄉(xiāng)”。此地有著“水落則洼淀分明、水漲則互連成片”的獨特景觀，水域間星星點點散落著葦田、村莊、溝壕，溝與淀曲折相連，縱橫交錯，游人若是不小心誤入葦蕩深處，如果沒有熟悉地形的淀中人家?guī)е?，恐怕只能在一層又一層的綠紗中掙扎徘徊了。
夏日午天，在曲曲折折的淀中棧道徜徉，驀然回首，忽覺這片北方水鄉(xiāng)的底蘊如果僅僅是蘆花的春來秋去、水波的潮漲潮落倒也寡味許多，所幸歷史不僅賦予了白洋淀出眾的自然饋贈，也為它寫入了歷史與人文的厚重。
歷史上最早有關(guān)白洋淀的介紹能追溯到左思的《魏都賦》，這位西晉的大文學家將此地描述為“其中側(cè)有鴛鴦交谷，虎澗龍山，掘鯉之淀，蓋節(jié)之淵”，唐代注釋家為“掘鯉之淀”作注，認為此地在“河間莫縣(今任丘市境)之西”。
“掘鯉之淀”的稱呼與現(xiàn)今“白洋淀”之名相去甚遠，但到了北宋時期，與如今之名相近的“白羊淀”出現(xiàn)在了歷史記載之中。《宋史》中記載“白羊淀”及其周邊部分水域稱“西塘”，而從具體面積和區(qū)域記載上來看，當時的“白羊淀”只是指高陽和雄縣之間一個小湖泊。
到了明代，“白洋淀”之名正式出現(xiàn)在了正史和地理志中了。《明史》有言：“令九河之流，經(jīng)大清河，從紫城口入；經(jīng)文都村，從涅盤口入；經(jīng)白洋淀，從藺家口入；經(jīng)章哥洼，從楊村河入?！庇秩缑鞔钏幍摹逗娱g府志》所言：“白洋淀（在）關(guān)城，周六十里，與安州、新安、高陽共之。深廣四通，芰荷交匝，望之若江湖焉。”此時的“白洋淀”相較于宋代擴大了數(shù)倍，但也只是指現(xiàn)今“九十九淀”中的白洋淀本淀。清代以降，“大清河自雄（縣）入，曰玉帶河，逕張青口，口西西淀，東東淀”，“白洋淀”成為西淀部分水域的統(tǒng)稱。
自古以來白洋淀水域的擴張和收縮深受自然環(huán)境變化的影響，同時也深受黃河古河道的數(shù)次改道與東部海域海水西侵與東撤所帶來的連鎖影響。
商周時期黃河東流，至宿胥口（今河南滑縣西南）分為兩支，一支向東流入大海，另一支則改道自宿胥口北上，經(jīng)鄴（今邯鄲）東古大河段，入注衡漳后再分流，一支與絳水合流自黃驊入海，另一支則繼續(xù)北流，經(jīng)過高陽西北至容城東，河道穿過今白洋淀區(qū)，因此地地勢低洼便匯聚河水而成連片湖泊。后來隨著黃河的多次泛濫，白洋淀上游逐漸淤積，黃河改道，流經(jīng)淀域的支流逐漸干涸，古白洋淀水域逐漸解體。在此后的滄桑變遷中，冀中白洋淀水系數(shù)次與黃河發(fā)生關(guān)聯(lián)，并基本保持了如今冀中平原河流洼淀的概貌。
如今白洋淀已經(jīng)成為華北地區(qū)最大最重要的淡水湖泊和緩洪、滯瀝的大型平原洼淀，總流域面積達到31199平方公里，東西長29.6公里，南北寬28.5公里。淀內(nèi)純水村接近40個，半水村超過60個，各村莊合計共10萬余人。
那些世代生活在水鄉(xiāng)之間的人們踏實認真，他們依水而居，或棲身離島，“宛在水中央”，生命的張力正像那淀波中搖曳著的一葉葉柔韌的蘆葦，草木榮枯有時，河水豐寂漲退，而人們的生活在綿延的歲月仍要繼續(xù)。淀水汪洋浩淼時，勢連天際，大小船舟浮乎其間，“波濤吞乎日月，云霧變乎春秋”。
白洋淀的人們是在自然威嚴下的世代勞作者。二十出頭的后生在酷熱的夏天戴一頂草帽，穿一件皺巴巴的小白褂，黑黝黝的皮膚在陽光照射下锃锃發(fā)亮——那是白洋淀為他染上的顏色。他將褲管卷過膝蓋，雙手將從父輩那里繼承下來的漁網(wǎng)收卷一團，用力斜拋向空中，漁網(wǎng)在空中舒展開來，伴隨四濺的水花落入淀中。而無論白天的收成如何，在水鄉(xiāng)的人們夜晚入夢的時刻，月光都會悄悄地將白洋淀裝點成一片銀色的世界，水面也會籠起一層層薄薄透明的霧作為應和，風吹過來，淡淡的荷花香將人們一天的勞累化解。白天他們擁有著一片共同的白洋淀，而夜晚的白洋淀，則屬于歷史，它凝視著這片水泊，這群人們，傾聽著那睡夢中傳來的陣陣呢喃。
白洋淀夢中的呢喃并非總是被歷史溫柔以待。優(yōu)越的自然條件與地理優(yōu)勢讓這里背負了太多生活以外的職責：軍事防御、營建鋪寨、修建圍堰、通渠開濠、漕運轉(zhuǎn)輸、引水灌溉等。白洋淀所能孕育的可能性在歷史的進程中被一點點逼壓出來，淀波的清水既構(gòu)成了它的生命，也讓它容納了一切的新鮮與腐朽、高尚與低劣，而它和它的人民卻只能用回旋的淀波去慰藉自己的沉默，在漁舟唱晚中喊出生命的苦澀。
所幸，千年后的今日，淀波依然回旋，蒹葭依舊蒼蒼。承載著歷史與文化記憶的白洋淀，將一如我們的期望，更加美麗、透明。（作者王子凱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