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河北日報

雄安考古人:翻開南陽遺址無字地書

2020-03-28 17:31:33 來源: 河北日報

容城南陽遺址考古隊員查看勘探土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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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在本報《大河之北》系列采訪中,我們接觸了這樣一批考古人:雄安新區(qū)設(shè)立后不久,他們就來到了這座未來之城,帶著最新的考古技術(shù)、理念,尋找這片土地上曾經(jīng)的歷史與文化。

  南陽遺址,是雄安新區(qū)面積最大、文化內(nèi)涵較為豐富的一處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,也正是探尋雄安歷史文化的一把鑰匙。透過南陽遺址考古,讓我們前往考古一線,了解真正的田野考古是怎樣展開的,考古人如何工作,他們看到了什么,又收獲了什么?

  考古不是“尋龍點穴”

  2019年11月11日,容城縣南陽村南,雄安新區(qū)文物保護與考古工作站。

  “來,看看我們的考古神器!”南陽遺址考古隊隊長、河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員張曉崢一步兩個臺階,快步邁上二樓,打開一間工具室的門,從墻角拎出一根一人多高的細木桿。

  “掂掂,鏟頭是用好鋼打的,沉著呢?!睆垥詬樏緱U一頭锃光發(fā)亮的半圓形鏟頭,“目前考古鉆探,再高精尖的鉆探儀器,也替代不了它?!?/font>

  這,就是大名鼎鼎的洛陽鏟,中國考古鉆探工具的象征。

  張曉崢放下洛陽鏟,走到窗前向南眺望,剛剛出苗的廣袤麥田之下,就是南陽遺址42萬平方米的保護區(qū)。

  南陽遺址,雄安三處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之一,是一處東周、漢代文化遺存。遺址保存面積較大,是雄安新區(qū)東周時期燕文化重要的代表性遺址,為探尋新區(qū)千年歷史文化,2017年5月,定為首個考古發(fā)掘地。

  通過上世紀70年代出土的帶銘文戰(zhàn)國青銅器和史籍文獻,考古隊推斷,農(nóng)田之下,可能沉睡著一座戰(zhàn)國時期的城。

  考古隊要找到這座城,搞清楚它的城墻、道路、城內(nèi)建筑等布局和使用年代。張曉崢戲稱,南陽遺址考古,主要是搞“不動產(chǎn)”。

  搞“不動產(chǎn)”,要分三步走,一調(diào)查,二鉆探,三發(fā)掘。

  “野外調(diào)查,我們叫拉網(wǎng)式徒步踏察。隔上一段站一個人,每人一部對講機,手里拎個編織袋,并排前進,撿到陶片、石器啥的就裝袋里?!睆垥詬樥f。

  徒步踏察,可不只是走走看看,隊員們得隨時觀察琢磨,究竟從哪里鉆探。

  “盜墓小說里有一招‘尋龍點穴’,看好了一挖一個準,你們有沒有類似奇招?”記者好奇。

  “哪有那么玄乎?最靠譜的辦法就是用洛陽鏟打、打、打,然后分析鏟子帶出的土。”張曉崢說。

  辨土認土,是考古人的看家本事。不會看土,別說考古。

  帶上來“五花土”,下邊多半是墓,帶上來致密夯土,根據(jù)夯土范圍,下面可能是人工修筑的墻或者建筑基址。結(jié)合土的顏色,土里的包含物,考古人就能大概分辨出是什么朝代的遺址。

  整個保護區(qū),考古隊按5米乘5米打“梅花孔”,一共打了2萬多個,就像在田里扎“篩子”。

  大規(guī)模地鉆探,是為了確定下一步發(fā)掘范圍。南陽遺址至今5處發(fā)掘地中的4處,都是這樣“扎”出來的。

  不過,第1發(fā)掘地夯土墻的發(fā)現(xiàn)過程,有些特別,它用到的不是考古人的辨土技能,而是“認草”本事。

  2017年8月的一個傍晚,鉆探收獲不大,考古隊員們用草帽驅(qū)趕著蚊子,沿著鄉(xiāng)間小路收工回站。

  突然,技師康三林掃過路邊一塊1米多高的臺地,眼前一亮——是一片貼地長的尖葉草。

  “這種草我叫不上名字,但知道它通常長在致密的土壤中。致密的土,很可能與夯土有關(guān)聯(lián)?!笨等猪樖窒铝艘荤P,用手捻開洛陽鏟帶上的土。

  有驚喜!黃褐色、顆粒均勻、致密,就是夯土,而且有六七十厘米厚。

  “下面會不會有城墻?”本有些疲倦的隊員們一時興奮起來。

  南陽遺址考古尋找古城,有了突破口。順著這一發(fā)現(xiàn),考古隊最終摸清了一道東西700多米的戰(zhàn)國、漢代城墻。

  識得一株草,康三林覺得不算啥。他說同行里,有能作詩、會畫畫、懂樂譜的,有知天文、懂地理的,還有能識骨、懂古文字的。

  “不是我們學問多‘淵博’,考古要不斷積累工作經(jīng)驗,更需要交叉學科知識做支撐,工作的性質(zhì)就逼著你多看、多學?!睆垥詬樥f。

  南陽遺址考古已歷時兩年半,仍在繼續(xù)。目前考古隊已基本確定了城的年代和規(guī)模:這是一座始建于戰(zhàn)國、沿用至西漢、邊長730米的戰(zhàn)漢時期中型城址,是迄今雄安新區(qū)考古發(fā)現(xiàn)的年代最早的城址。

  考古不僅僅是“土里找土”

  2019年11月11日,南陽遺址第三發(fā)掘地。

  還沒進考古現(xiàn)場,先看到發(fā)掘地旁一座一房多高的大土堆。這些土,是2018年6月起,考古隊用時一年半,一鍬一鏟挖、一車一車拉出來的。

  張曉崢掰指頭算算,“得有2500立方米了”。

  這樣挖土扒土、“土里找土”的工作,就是考古人的日常。

  考古人還編了句順口溜自我調(diào)侃,“遠看像逃荒的,近看像要飯的,仔細一問,是考古勘探的?!?/font>

  “土里找土”,看似簡單,其實并不容易。

  手鏟,是“土里找土”最常用的工具。一把手鏟可以干很多事,最主要的是“刮面”。

  刮面,是考古人的又一項基本功。把面刮好,才能確定是否有遺跡存在,確定文化遺跡之間的關(guān)系,誰壓著誰、誰打破誰。

  薛文龍,是剛到河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工作兩年的90后。最初學刮面,在探方里一次蹲得時間太長,站起來兩眼冒金星。

  “用力得適當,太輕,刮不動,太猛,土里雖硬卻脆的文物容易‘受傷’?!毖ξ凝埗自诘?發(fā)掘區(qū)的探方里,手指頂著手鏟的鏟緣,手掌攥緊手鏟的短木柄,鏟面和地面形成一定角度,由遠及近,一下一下小心地刮。

  一個探方從開始至結(jié)束要刮上百遍,每一遍都要觀察土質(zhì)土色的變化,直到?jīng)]有人類擾動的生土,才算結(jié)束。

  不同土層,特征是不一樣的。刮面辨土,得調(diào)動多個感官。

  “看土層顏色、包含物,觸摸土層軟硬,聽手鏟刮過地皮時聲音是脆是悶?!眱赡甓?,薛文龍跟著老隊員學,摸出些門道。

  這份細膩的工作,打磨出考古人共同的氣質(zhì):耐心大、干活細。

  不過,如今的考古工作,已不只是拿著手鏟“土里找土”?!皾M身泥土”的考古人,有了更多“高精尖武器”輔助工作。

  考古人員在地面踏察時,在雄安上空,一架裝載激光雷達測繪系統(tǒng)的無人機,正在工作。

  機載激光雷達測繪系統(tǒng),是測繪領(lǐng)域的一項先進技術(shù),精度厘米級,可快速生成多種類型的三維地形地貌圖。

  “有了這個‘幫手’,我們能一下獲得大量數(shù)據(jù),對遺址有相當準確的宏觀認識,這在十年前都是無法想象的?!睆垥詬樥f。

  只用了3天,雄安新區(qū)起步區(qū)100平方千米的測繪就完成了。生成的地圖上,建筑、道路、農(nóng)田、河流的形狀、大小、位置清晰可見。

  “天上找土”更高效,地上布方也更精準、高效。

  2019年11月11日,南陽遺址西側(cè)第4發(fā)掘區(qū)。

  發(fā)掘區(qū)內(nèi)一個個規(guī)規(guī)整整的方形探方,給人一種莫名的舒適感,讓人納悶考古人都是“完美主義”。

  “是我們的布方設(shè)備升級了。過去用羅盤、皮尺布方,隨著誤差積累‘跑偏’成平行四邊形是常有的事?!笨脊抨爢T龔湛清從工具室取出考古隊的新“幫手”——一根一人多高的桿子,頭上頂著一個黃色主機“大頭”。

  考古隊員們叫它“RTK”,是一個精度厘米級的三維定位測量儀器,這家伙比羅盤、皮尺精準多了。

  “羅盤、皮尺三天布完的探方,RTK 1個小時搞定,還不會‘跑偏’?!饼徴壳逭f。

  如今考古隊的工作離不開這個“大頭”,除了布方,對出土文物、遺跡的地理空間坐標的精細化采集、記錄、測繪,都會用到它。

  龔湛清喊記者到他電腦前,要展示他們剛剛用實景三維建模軟件制作的遺址3D影像圖。

  電腦屏幕上,實體體積達數(shù)百立方米的第3發(fā)掘區(qū),隨著鼠標操控,放大、縮小、翻轉(zhuǎn),看整體,遺址形狀、走向一目了然,看細微,夯土墻直徑5厘米的夯窩都一清二楚。

  制作這張3D影像圖,考古隊其實只用了小半天。

  先給發(fā)掘區(qū)拍了500多張照片,選取其中關(guān)鍵的百余張,用實景三維建模軟件給片中文物標記三維坐標,之后將照片傳入電腦3D圖像制作軟件,合成。

  “隊里的年輕人,‘玩’這些新技術(shù),溜得很?!睆垥詬樃锌驮?年前,他參加新樂伏羲臺遺址考古,遺跡平面和剖面圖還靠手繪?!袄L圖也是考古人的基本功,眼看要用不上了?!?/font>

  現(xiàn)代化,正在滲入考古工作的每個環(huán)節(jié)。

  考古不是“挖寶”

  2018年11月22日,農(nóng)歷小雪。

  張曉崢和兩名考古隊員正蹲在一個4米見方、2米多深的試掘探方里,用毛刷輕輕刷著一件露出頭的陶器。探方外,考古隊員支起的烤火堆火苗高躥。

  這是南陽遺址北3.5公里,考古隊另一處主要發(fā)掘地——容城晾馬臺遺址,一處商周時期遺存,省級文保單位。

  北方考古,對氣溫有要求,每年挖掘時間只有春、夏、秋三季。考古隊要趕在大地上凍前,挖完這個探方。

  三名考古工作者蹲在探方里刷了半晌,終于小心翼翼捧出一件器物。

  “張隊長,這是個寶貝?”考古隊雇的當?shù)孛窆な执г谛渥永铮闷娴貒蟻怼?/font>

  “挖寶”,是許多普通人對考古工作的理解。

  這件器物是大半個陶鬲,直白地說,是古人做飯的鍋,殘留了部分口沿、腹部和足,殘高30厘米左右。陶鬲的足部,還帶有明顯的火燒痕跡。

  民工們怎么看,都覺得沒一點“寶貝”的樣子,一塊灰頭土臉的陶片而已。

  但在考古人眼中,這還真是“寶貝”,而且是晾馬臺遺址考古的重大發(fā)現(xiàn)。

  “剛一出土,從陶鬲口沿、腹、足部的造型看,就感覺年代比較早,不像春秋戰(zhàn)國的,倒像西周的?!睆垥詬樥f。

  當時,包括雄安三縣,整個白洋淀區(qū)域都沒有西周時期文物出土。

  不過,考古人習慣了有九分把握說七分話,畢竟只出土了一件形似西周的器物,他們?nèi)套∨d奮,現(xiàn)場沒做定論。

  器物很快拿回工作站文物修復室,修復完整。

  “拿著修復件與十幾件同出器物一一比對后,我們才敢肯定地說,就是西周?!睆垥詬樖忠粨],仍有些激動。

  這件西周陶鬲一下填補了空白,成為完善雄安考古學文化譜系編年的珍貴實物資料。

  南陽遺址考古隊主要是搞“不動產(chǎn)”的,最讓他們興奮的,是在遺址中部偏北處,發(fā)現(xiàn)了一道寬近20米的東西走向戰(zhàn)國夯土城垣。

  “不得了,當時越挖越吃驚,城垣南北最寬處有17.5米?!睆垥詬樥f。

  修建城墻,自古都是官方工程。2000多年前,一道如此之厚的城墻,究竟要保護什么重要的人?

  “沒準城內(nèi)會有大型建筑基址!”考古隊員們想到了史籍中有記載,春秋燕桓侯遷都“臨易”、戰(zhàn)國燕文公遷都“易”,位置都指向南陽遺址周邊區(qū)域,但至今沒有找到。

  南陽遺址,會不會與這兩座城邑有關(guān)?隊員們都鉚足了勁兒找大型建筑基址。

  1米、1.5米、2米、2.5米……

  “我們在第3發(fā)掘區(qū)發(fā)掘整整一年半,把戰(zhàn)國到宋金的遺存都翻出來了,就是沒有一點大型建筑基址的遺跡。”張曉崢提起這事,忍不住一聲嘆息。

  “失望嗎?”記者問。

  “肯定啊!”張曉崢向后捋捋頭發(fā),沉默了片刻,“但沒有重大發(fā)現(xiàn)才是考古工作的常態(tài)?!?/font>

  不過,考古隊可不是全無收獲,他們挖出了一把完整的文化層“時空標尺”。

  記者順著第3發(fā)掘區(qū)的土臺階下去,是2米多深的探方,探方壁面上一道道起伏的白線間,貼有字母、數(shù)字組成的地層標簽。

  “從下向上,是戰(zhàn)國早中期、戰(zhàn)國晚期、西漢早期……魏晉北朝時期、唐—宋金時期?!睆垥詬橖c劃著一個個標簽講解。

  被白線分開的土層,考古人叫它“文化層”,是歷史上人類活動留下的痕跡、遺物和有機物所形成的堆積層。

  第3發(fā)掘區(qū)的文化層跨度時間長,從戰(zhàn)國到宋金,主要朝代不缺環(huán),而且各文化層都有器物出土。

  “日后,這就是一把‘標尺’,周邊遺址如果有出土文物難斷代,可以參照比對這里的同類器物?!睆垥詬樥f。

  事實上,幾年來,考古隊已經(jīng)勾勒出了一個以南陽遺址、晾馬臺遺址為核心、面積20平方公里、由13處遺址墓地組成的、年代從距今4000年龍山時代到宋金時期的“大南陽遺址”,文化發(fā)展連綿不斷,延續(xù)3000多年。

  這,是雄安新區(qū)千年歷史文化的縮影。

  “我們考古從來不是為了‘挖寶’,而是要透物見人,透過那些冷冰冰的遺物、城址、墓葬,窺探它們背后古人的生產(chǎn)生活和思想文化,探尋歷史,尋找我們的來處。”張曉崢說。

  本版圖片均由容城南陽遺址考古隊提供

  【相關(guān)】

  雄安文保知多少

  根據(jù)第三次文物普查結(jié)果,雄安新區(qū)登記文物遺存215處,其中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3處,省級文物保護單位8處,市、縣級文物保護單位81處。經(jīng)第一次可移動文物普查統(tǒng)計,國有收藏單位文物藏品共824件,其中珍貴文物38件。

  除了容城縣南陽遺址,雄安新區(qū)還有兩處少為人知的全國重點文保單位——雄縣宋遼邊關(guān)地道遺址和雄縣三各莊遺址。

  雄縣古稱雄州,北宋時期的邊關(guān)要塞,兵家必爭之地,也因此留下許多戰(zhàn)爭遺跡。

  其中,被譽為“沉睡千年的地下軍事奇觀”的雄縣宋遼邊關(guān)地道,最為典型。

  宋遼邊關(guān)地道遺址于1964年被發(fā)現(xiàn),1993年進行了初步發(fā)掘修繕。通過發(fā)掘,初步確定它分布于雄縣、霸州、文安、永清境內(nèi),東西長65公里,南北寬65公里,總面積達1300平方公里。

  宋遼古戰(zhàn)道規(guī)模大,結(jié)構(gòu)復雜,人們將之稱為“地下迷宮”。地道內(nèi)結(jié)構(gòu)復雜,有掩體、放燈處、議事廳、藏兵洞、迷魂洞、休息室、翻板等,頂部還設(shè)有通氣孔,堪稱“地下長城”。古戰(zhàn)道發(fā)展了攻城術(shù),將地道用于軍事防御,應(yīng)該說是我國軍事史上的重大發(fā)現(xiàn)。

  2013年5月,雄縣宋遼古戰(zhàn)道并入廊坊邊關(guān)地道遺址,列入第七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。

  同為第七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,還有雄縣七間房鄉(xiāng)三各莊村的三各莊遺址。

  這處遺址主要為仰韶文化、龍山文化兩個時期,其中以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為主,距今6000年左右。

  遺址西距白洋淀500米,東西長300余米,南北寬100余米,面積3萬余平方米,呈長方形,遺址略高于地面,文化層厚約1—2米。河北省文物研究所(今河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)曾到三各莊遺址進行調(diào)查,采集到彩陶片、泥質(zhì)紅陶、夾砂紅陶、磨光黑陶器殘片以及骨器、石器、角器等標本。

  目前,該遺址尚未進行大規(guī)??脊虐l(fā)掘。雄安璀璨的歷史文化,還在等待新的考古發(fā)掘去探索發(fā)現(xiàn)。

  整理/河北日報記者 李冬云

責任編輯: 王曉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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